阮文猛地抬头,循声望去.
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.陈启明(Chen Qiming)站在那里,依旧是那身朴素的深灰色夹克和休闲裤,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.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平静地看着卡车司机阿雄,又问了一遍:"他的责任,需要赔你多少钱?"
阿雄愣了一下,上下打量着陈启明.眼前这人穿着普通,气质却有些不一样,不像本地人."你谁啊?关你什么事?"
"我是他朋友."陈启明语气平淡,走到阮文身边,看了一眼那辆惨不忍睹的摩托车和阮文狼狈的样子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."你说个数."
保安王哥赶紧凑过来打圆场:"这位老板,是这样的,阿雄的车保险杠刮花了,需要修理.我看…赔个五十万盾(约150人民币)意思一下,大家都不容易,就算了,行不?"他显然是想尽快解决麻烦.
阿雄眼珠转了转,五十万盾虽然不多,但也比阮文刚才拿出的十几万强,而且看陈启明这架势,似乎有点来头?他也不想真闹到交警那里耽误时间."行!五十万!看在王哥面子上!拿钱来!"
五十万盾!阮文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.他全身上下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万盾!他求助地看向陈启明,嘴唇哆嗦着:"陈先生…我…"
陈启明没说话,直接从那个旧钱包里数出五张十万盾的钞票,递给了阿雄."点一下."
阿雄接过钱,狐疑地看了看,又看看陈启明,没再多说,哼了一声,转身上车,发动引擎,巨大的卡车轰鸣着开进了小区.
保安王哥松了口气,对陈启明点点头,也走开了.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,也渐渐散去.
只剩下阮文和陈启明,以及那辆倒在路边的破摩托.
"陈先生…谢谢您…我…"阮文羞愧得无地自容,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绝望交织在一起.五十万盾!他又欠下了一笔巨债!"这钱…我一定尽快还您…"
陈启明没接话,蹲下身,仔细检查了一下阮文的摩托车.前轮彻底报废,前叉变形,油箱破损,多处车壳碎裂…修理的价值已经不大.他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:"人没事就好.车不能要了."
阮文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"老伙计",眼眶发热.这辆车不仅是工具,更是他生活的支柱.现在,支柱断了.
"走吧,找个地方坐坐."陈启明看了一眼阮文苍白的脸色和明显不适的肩膀.
阮文茫然地点点头,推着那辆几乎散架的摩托,步履蹒跚地跟在陈启明身后.每走一步,肩膀和膝盖都传来阵阵刺痛.他们来到附近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,在一棵大榕树下的露天茶摊坐下.陈启明点了两杯最便宜的冰茶.
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,阮文才感觉找回了一点力气,但内心的冰冷却丝毫未减.他低着头,不敢看陈启明,声音沙哑:"陈先生…对不起…又给您添麻烦了…那五十万…还有上次修车的十万…我…"他实在说不下去了.六十万盾的债务,加上强哥的三千万,还有母亲的药钱…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彻底压垮了.
"钱的事,不用急."陈启明的声音依旧平静,听不出情绪."先说说你自己.家里什么情况?欠债又是怎么回事?"
在陈启明平静目光的注视下,阮文紧绷的神经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.他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:早逝的父亲,体弱多病的母亲,正在读书的妹妹,为了给母亲治病和维持生计欠下的高利贷,强哥的步步紧逼,还有今天这场雪上加霜的车祸…说到最后,这个在风雨和冷眼中都咬牙挺住的年轻人,声音哽咽,眼眶通红,强忍着的泪水在打转.
"所以,你现在没了车,没了收入来源,家里等着钱买药,外面欠着几千万的高利贷,五天后就是最后期限?"陈启明总结道,语气里没有同情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.
阮文沉重地点点头,感觉抬不起头来.
陈启明沉默了片刻,手指轻轻敲击着廉价的塑料桌面.榕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,投下斑驳的光影.他似乎在思考,又像是在观察阮文.
"你觉得自己聪明吗?"陈启明突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.
阮文愣了一下,不明白什么意思,但还是老实回答:"小时候读书还行…但家里穷,高中没读完就出来做事了…开摩托,修车,力气活还行…"
"脑子够用吗?"陈启明追问.
"应…应该还行吧?学东西…不算慢."阮文有些不确定.
"能吃苦吗?"
"能!"这次阮文回答得很肯定.风里来雨里去,一天跑十几个小时,他从不叫苦.
"有责任心吗?"
阮文想到病床上的母亲和读书的妹妹,用力点头:"有!"
陈启明端起冰茶喝了一口,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施工的高楼."那你告诉我,为什么把自己困在摩托车上?为什么只想着靠两个轮子跑出全家的活路?为什么看不到车轮之外的世界?"
阮文被问住了.车轮之外的世界?那是什么世界?他一个高中没毕业的穷小子,除了卖力气,还能做什么?
"你刚才说,你学东西不算慢."陈启明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阮文,眼神锐利起来,"那为什么不学点更有价值的东西?为什么不试着爬到链条的上游去?"
"上游?"阮文茫然.
"就像我早上跟你说的.你跑一单Grab,平台抽走一部分,你拿到的是辛苦钱.但那些坐在办公室里,管理着平台,调度着司机,制定规则的人,他们拿的是什么?是脑力,是管理,是资本运作的钱!是链条上游的钱!"陈启明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"你有力气,有责任心,脑子也不笨,为什么甘愿永远待在链条的最末端,等着别人施舍一点残羹冷炙?为什么不去试试,能不能也爬到上面去?"
爬到上面去?阮文的心被重重撞击了一下.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,太遥远了.那是他从未敢想过的位置.
"我…我能做什么?我什么都不会…"阮文的声音带着自卑和无力.
"不会可以学!"陈启明斩钉截铁,"你还年轻!现在被困死在这里,是因为你把自己锁死了!锁在这辆破摩托和那点微薄的收入上!锁在你对'只能做这个'的认命上!"
他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不高,却字字敲在阮文心上:"我认识一个人,叫阮金海(Nguyễn Kim Hải).他在河内做建筑,有个不大不小的公司.他那里缺人手,尤其是基层的,比如仓库管理员,工地司机,材料搬运工.起点很低,很辛苦,工资可能一开始还不如你跑Grab.但是,"他顿了顿,加重语气,"那里有上升的空间!只要你肯学,肯干,脑子够用,就有机会!从管仓库,到管材料,再到管项目…一步步往上走!那才是能真正改变你命运的路!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在车轮上耗尽青春,最后被一场意外彻底打垮!"
建筑公司?仓库管理员?阮文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.一个全新的,他从未想象过的领域向他敞开了大门.虽然起点低,辛苦,但…有上升空间?有机会?
"可是…陈先生…我…我没经验…"阮文既心动又惶恐.
"经验都是从零开始的!"陈启明打断他,"谁生下来就会?关键是态度!是学习能力!是肯不肯吃苦!"他看着阮文的眼睛,"我观察你几天了.你开车稳,认路准,遇事不慌(除了今天),修车也利索,说明你动手能力强,脑子也灵活.你对河内大街小巷熟悉,这是你的优势.你缺的,只是一个机会,一个跳出死循环的勇气!"
跳出死循环…阮文咀嚼着这句话.是啊,跑Grab,还债,买药,交学费…周而复始,永远看不到头.今天这场车祸,像一记重锤,把他赖以生存的循环彻底砸碎了.是继续在碎片里挣扎,还是抓住眼前这根伸过来的,通往未知的绳索?
"陈先生…我…"阮文的声音带着颤抖,是激动,也是恐惧.
陈启明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,写下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,撕下来递给阮文."这是阮金海的电话.你明天上午十点,打这个电话,就说是我陈启明介绍的,想找份工作.他会给你安排."
阮文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纸条,上面"阮金海"三个字仿佛有千斤重.
"另外,"陈启明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钞票,全是十万盾面额,数了十张,放在阮文面前的桌上."这是一千万盾(约3000人民币)."
阮文惊呆了,看着那叠钱,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:"陈先生!这…这不行!太多了!我不能要!"
"拿着!"陈启明的语气不容置疑,"这不是给你的.是借给你的.写借条."
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空白页,推到阮文面前."写清楚:借款人阮文,今向陈启明借款一千万越南盾,用于偿还部分紧急债务及家庭必要开支.还款日期…写两年后吧.利息按银行同期存款利率算."
阮文看着那张纸,又看看那叠钱,再看看陈启明平静却带着力量的眼神,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思考.一千万盾!可以解母亲的燃眉之急,可以付一部分药钱,可以稍微缓解强哥那边的压力…可是,这又是一笔沉重的债务!
"陈先生…我…我怕我还不起…"阮文的声音带着哭腔.
"怕?"陈启明看着他,"怕就对了!怕,才会逼着你去拼!怕,才会让你珍惜这个机会!怕,才会让你不敢再回到过去那种一眼看到头,随时会被意外碾碎的日子!"他指着那张纸条,"去阮金海那里,从最底层做起,用你的脑子,用你的力气,去学,去拼!两年,如果你连这一千万都赚不回来,那只能说明我看错了人!说明你活该一辈子困在泥潭里!"
活该一辈子困在泥潭里!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阮文心上.他看着陈启明,看着那张借条,看着那叠救命的钱,再看看自己沾满灰尘和油污的双手.
一股从未有过的火焰,混合着屈辱,不甘和强烈的求生欲,在他心底猛地燃烧起来!
他不再犹豫,拿起笔,手虽然还在抖,但字迹却异常清晰地在借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承诺.然后,他拿起那叠沉甸甸的钞票,紧紧攥在手心,仿佛攥住了命运递来的最后一丝希望.
"陈先生…谢谢您!"阮文站起身,深深地向陈启明鞠了一躬,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,"我一定…不会让您失望!"
陈启明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,微微点了点头."记住,机会我给你了.路,要靠你自己走出来.明天十点,准时打电话."